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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3章 珍珠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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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3章 珍珠衫

按照規矩,應該是官員定罪之後才能采取具體措施,或殺頭,或流放,或抄家。

但前腳待審官員們押送進京,後腳苗瑞就在搜取證據的過程中,“不小心”發現了海量來歷不明的財物。

其中就有曹萍帶人搜查嚴英傑書房時,“不小心”弄破地皮,發現鋪地的磚石竟然都是金子融的。

事關重大,“學乖”的苗瑞不敢擅自處置,忙命人將各處封鎖了,連夜八百裏加急向天元帝求助。

據輪值的翰林成員汪淙事後回憶,當時天元帝的表情十分微妙,嘴巴開合幾下,似乎想誇人,又似乎想罵人。

最後,也只有一句話:“不必事事來問朕!”

該問的不問,不該問的,裝傻充楞!

於是天元三十五年春,與前任雲貴總督苗瑞、欽差隋青竹等人一並進京的,還有贓款折合白銀四百五十多萬兩,另有價值難以估量的幾十車古玩玉器、珍珠寶石、珊瑚樹,來自西域、南洋的胡椒、沈香、龍涎香等名貴調料香料,並各色貢品中都少有的百年老參、天山雪蓮等名貴藥材。

除此之外,還有原地查封的逾制豪宅無數,內中多有名貴如金絲楠木、紫檀木等制作的精美家具,鑲滿了珍珠寶石螺鈿的巨型翡翠屏風,又有包括房梁、內外承重柱等在內的數十根巨木,無論長短粗細還是品相品質,都堪比海船所用龍骨……

為安全押送,雲貴那頭出動了上千禁軍,一路上各級衙門鼎力相助,饒是如此,也壓斷了數輛大車的車軸。

抵京當日,車隊蜿蜒看不到頭,前面第一輛已經進宮了,後面的還在驛站沒出發。

看熱鬧的百姓擠滿大街小巷,饒是努力封存,空氣中也充斥著名貴香料調料散發出來的味道。

議論聲嗡嗡不絕,仿佛夏日雨後池塘上聚集的蚊蟲,遮天蔽日。

留在京城求學的高麗王子王煥,也同其他幾位異國學子一起圍觀了,一度嘆為觀止。

“據說這只是一省幾位貪官的家當,大祿朝之富有,由此便可見一斑!”

“聽說還有人的屋子是金子做的,外人傳言遍地是黃金,果然不假!”

王煥心中震撼不已,大祿朝如此富有,對待貪官又如此無情,真能容許高麗繼續在榻前酣睡麽?

據說有前來游歷的番邦人根據當日見聞寫了一篇游記,流傳甚廣……

車隊進京當日,原本朝堂上的反對之聲就統統消失了。

哪怕嚴英傑等人沒有殺人,光是這些查抄出來的贓款贓物,也夠砍幾次頭了!

數額太過巨大,戶部尚書兼次輔董春親自出馬,足足帶人盤點了三天三夜,才分門別類列出長長的清單。

一旁監督的三法司代表官員也從最初的震驚,到了後面的麻木。

連著看了幾天,那一人高的火紅珊瑚樹,似乎都不算什麽了。

同來的戶部侍郎一邊痛罵,一邊樂得合不攏嘴。

有錢了,有錢了!

兵部不是要造船嗎?給!

工部不是要修築工事,研發火炮嗎?給!

記錄贓物贓款的文書簿子,堆滿了幾張案桌,觸目驚心。

其實真要落井下石,非常簡單,比如說同樣一扇屏風,“翡翠屏風”也算如實記載,但看上去就顯得平平無奇,可如果詳細記錄成“嵌羊脂玉東珠紅藍寶石玳瑁濃翠八仙屏風”就非常容易挑動肝火。

若都這麽來,贓款簿子至少能厚一倍!無論多麽仁慈和善的君王看了,都會起殺心。

但作為帶頭清點記錄的官員,董春並未在這上面動手腳。

天元帝隨手翻看一本,目光所及之處,全是刺痛。

這裏面許多好東西,竟是他都少見的!

這是將國庫,當成他們自己的了嗎?

發了一通火,再看董春時,倒是有些欣慰。

好歹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沒良心,無論雲南大案起因為何,起碼董春沒有跟風踩一腳,還算公私分明。

“有人彈劾盧芳枝縱容其子收受賄賂、結黨營私,蘊生,你怎麽看?”天元帝貌似只是隨口問了句。

董春低垂著眼簾,緩緩道:“若真要論起來,盧閣老確實有錯。”

天元帝沒出聲,慢慢撥動著白玉手串,“繼續說。”

“是,”董春便道:“閣老操心國事,其子又遠在地方,難免鞭長莫及,心有餘而力不足,然子不教,父之過,也不算全然無錯。”

盧實的罪名是洗不清了,哪怕不殺頭,也斷然不能繼續任職,所以他不能為其開脫。

但盧芳枝是兩朝元老,天元帝的老師,眼下也沒有實打實的證據表明,一切都是他指使……

說到這裏,董春微微擡頭,帶了老年斑的臉上顯出一點同為人父的無奈和感同身受,“老臣也是做父親的,那孽障漸漸大了,有了自己的主意,老臣每每管教,也是感慨良多……“

“也”是做父親的,這個“也”字就很妙。

除了盧芳枝,還有誰是父親?

天元帝。

盧實是孽障,董蒼是孽障,而先前曾被天元帝寄予厚望,卻知法犯法的三皇子,又何嘗不是孽障?

董春說這句話,看似是替盧芳枝求情,可實際上,未嘗不是寬慰天元帝之心:

孩子們大了,自然有自己的想法,我們這些做父親的並非沒有盡力,可孩子們自己混賬,能怪到我們身上嗎?

天元帝聽罷,果然神色緩和。

是啊,朕乃天子,天子會有錯嗎?

沒有!

縱然有,也是別人的錯!

“當家難!”天元帝甩了甩手串,嘆了這麽一句。

當哪個家難呢?

自家,國家,都是家。

董春跟著笑了笑,“自來能者多勞,陛下乃天授仁君,我們這些做臣子的,好歹還能松快些。”

“你這老貨,如今也敢當著朕的面偷奸耍滑起來。”天元帝指著他笑罵一句,見他須發皆白,身姿也不覆當年挺拔,也有些感慨,“愛卿今年……”

“老臣快六十八啦,”董春笑道,眼中似有追憶,“也不知還能侍奉陛下多久。”

“賜座,”天元帝對胡霖道:“糊塗東西,大冷的天,也不知道給閣老搬個凳子來。”

他不發話,胡霖如何敢呢?此時卻也笑道:“陛下冤枉奴婢了,頭一個,閣老一番忠心孝心,只恨不能剖白,如何肯輕易在陛下跟前就坐?再一個,閣老瞧著也不像六十多歲的人吶!這明君賢臣,說不得要千歲萬歲,如何就用得著奴婢多事?”

天元帝聽了,果然龍顏大悅,大笑一場,倒覺得心下暢快不少。

董春謝恩,在天元帝跟前坐下,便聽他說:“你那個兒子,朕也知道,也別罵他,雖比不得你,比外頭的也綽綽有餘。旁的本事倒罷了,知道分寸,不在外惹事,咱們這些當父親的,也就知足嘍。”

董蒼沒惹過事嗎?

也不盡然,但跟盧實相比,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。

董春低頭應是,“微臣也是這樣想的,奈何歲月不饒人,微臣年事已高,恐不能長久在陛下跟前侍奉,眼見後繼無人……唉!”

“你那幾個弟子也是能為的。”天元帝道。

可話說回來,弟子畢竟只是弟子,跟親子終究不同。

涉及苗瑞,董春便不好接話。

所幸天元帝也只是有感而發,竟還有心思開玩笑,“沒聽那奴婢說,你不老,來日朕萬歲,你說不得也要千歲,長長久久的侍奉著。”

誰都知道是假話,可假話終究比真話動聽。

董春也笑了,“那就容許老臣沾沾陛下的龍氣,老臣肉體凡胎,倒不必奢求什麽千歲,百歲也就知足了。”

君臣難得說笑一回,終究要轉回盧實的事情上。

董春起身求情,“盧閣老多年來兢兢業業,縱然沒有功勞,也有苦勞,若就此被兒孫牽累,莫說陛下宅心仁厚,就是滿朝文武見了,也不免落淚,唏噓他晚節不保。”

人都有點反骨,他若非要治盧芳枝一黨於死地,天元帝便要保。

可如今他主動替盧芳枝求情,天元帝自然就要反著來,又想起那些本可以做成海船龍骨的巨木,想起那些自己都沒見過的貢品,不由重燃怒火。

“哼!你也不必替他說好話,朕給予他們父子的恩寵何曾少過?便是你,也不及一零兒!可他們又是如何回報朕的?”天元帝氣得從軟榻上撐起半邊身子,掰著指頭數起來,“金磚鋪地!翡翠做屏!龍骨為梁!如此種種,數不勝數!”

還有那李仲,不過一介商賈,撞了大運得了個皇商的名頭,可還是低賤!

便是如此低賤之人,不思報效朝廷,反倒欺上瞞下中飽私囊,據苗瑞折子上寫,所住的房舍綿延成片,飛檐鬥拱雕梁畫棟,貼金箔、造螺鈿,奢靡之巨。

庫房內盛錢的箱子都壓碎了,堆放的綾羅綢緞都黴爛了,古書卷軸也可拿來撕著玩,其荒淫無度,言語難以描繪其萬一!

聽說他的妻妾、老母,沒有金碗玉筷就吃不下飯!

朕都不曾如此奢靡!

非但如此,眼見事情敗露,那李仲竟敢要挾地方官,謀殺欽差!

簡直是將朝廷,將朕的臉面都仍在地上踩!

今日是欽差去了,你殺欽差,來日若朕親自去查時,你是不是也要謀害朕?

視朝廷綱紀為無物,簡直無法無天!

如此罪責,罄竹難書,這還只是查出來的,沒查出來的呢?

天元帝就不信,既然是他盧芳枝一手提拔的人,嚴英傑之流會不上貢?

他都不敢想,不敢想若來日真有查抄盧氏父子的一天,會是多麽駭人聽聞。

越數越氣,天元帝又把自己丟回軟榻內,“外人瞧了都要分不清到底是朕的天下,還是他們的了!”

有些東西,不是他不舍得,但你們可以求可以要,朕也可以給,唯獨不能偷偷昧下!

不問自取,是為賊!

這是出了國賊了!

朕的老師,朕的師兄,反過來偷朕的東西!殺朕的人!

改日,是不是要替朕當家做主了?

董春知道,天元帝只是想發洩,所以他便只是聽,並不出謀劃策。

果然,天元帝罵了一通,也沒說同意董春的求情,也不說如何懲處,便打發他回去了。

晚間胡霖進來傳話,“陛下,方才太後娘娘那邊的嬤嬤來說,想請您過去用膳。”

天元帝面無表情,“近日太後可曾見過什麽人?或是翻看過什麽舊物?”

“聽說前幾日盧實之妻曾遞牌子求進宮,但皇後娘娘身子不適,未準允。”胡霖又想了一想,似乎不大確定地說:“只是早起奴婢從後面來時,仿佛隱約聽了一耳朵,太後那邊整理衣物,無意中翻出了一件珍珠衫……”

他沒有繼續說下去,但天元帝已然明白了。

珍珠衫,哼,只怕就是當年盧實送的那件全部由東珠所制的珍珠衫吧!

看來那盧實夫妻人雖進不得宮,手卻依然可以伸進來!

“無意中翻出?”天元帝端起茶來吃,隨口道:“如今照顧太後的人,也這樣不上心了麽?”

胡霖心領神會,“是。”

涉事的宮女,活不成了。

天元帝放下茶杯,漫不經心道:“朕諸事繁雜,不得空,讓太後自己用膳吧。”

當天夜裏,太後並未等到天元帝,可身邊的嬤嬤,卻聽說了一道新放出去的旨意:

盧實被革職查辦了。

太後聽罷,捂著胸口靠向身後軟榻,頹然道:“皇帝這是甩臉子給哀家看吶。”

嬤嬤見了,揮退眾宮女,親自端了參茶伺候她喝,“容奴婢多一句嘴,這事兒啊,太後您一開始就不該管。”

前朝的事,豈是後宮女眷可隨意參與的麽?

之前皇後娘娘為何拒絕了命婦求見,便是一個小心。

太後就著她的手啜了兩口參茶,“你說的,哀家何嘗不知?可哀家也算看著那孩子長大的,多年來,他又一直孝心不斷,如今求到跟前,怎好……”

多年來,盧實夫婦一直盡心盡力,侍奉討好她跟自家母親也沒什麽分別了,人非草木,豈能無情?

聽說前朝也是證據不足,太後就抱著一絲僥幸,這才派人去傳話,好歹給盧實留個體面。

可不曾想,皇帝素來孝順,這回竟直接打了她這個親娘的臉。

一時間,太後又羞又氣又後悔。

“娘娘糊塗了,”嬤嬤勸道:“外頭的再好,又怎麽能好過親生的?陛下素來英明,年少登基,心中自有決斷。”

說得不好聽一點,皇帝就是犟種,那得順毛擼!前頭才抄家,冷不丁的,您就想唱反調,陛下能高興嗎?

太後自然也明白,如今說也說了,皇帝不聽,她亦無計可施,也算還了人情,日後不必再加理會。

“罷了,是哀家糊塗了,你說的也是,到底是親生的,想來皇帝也是一時氣憤,氣哀家胳膊肘往外拐……這幾日他必然在氣頭上,哀家也不好再叫他來,這麽著,你打發人送一盞雞湯去,勸他愛惜身子,他也就明白哀家的心意了。”

次日,太後便請了太醫,對外宣稱舊疾覆發,免了嬪妃們的請安不說,也關閉宮門,不見任何一位命婦。

天元帝見了,心下舒坦不少,又打發胡霖親自走了一遭,母子倆的疙瘩就算解開了。

之前他雖然下旨,命令苗瑞等人三月前進京,但因實際贓物超乎想象,嚴重拖慢行程,直至四月中旬才入京。

而苗瑞和隋青竹也先在驛站內收拾了,兩日後方入宮面聖。

隋青竹本人重傷未愈,天元帝特允其在家休養。

幾日後,秦放鶴也親往探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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